年,到上海后住在丁香花园。据说这里原是李鸿章一个收房丫头的住宅,以栽紫丁香而得名,现在是市委的招待所。
一进园门就看见一堵龙墙,龙墙后面是一片水池,池中建有凉亭,四周堆着许多姿态奇异的太湖石。
园内有一幢西式二层小楼,陈赓和傅涯住在一楼,孩子们和秘书住在二楼。这里远离闹市,环境优雅,倒是个休养的好地方。
只是上海的天气老是下毛毛雨,使他很不舒服。市委的招待很好,伙食也很好。陈赓感到过意不去,吃饭的时候他把菜里的肉挑到一旁,说不要这么浪费:“现在群众生活很苦,主席、总理都不吃肉啦,我们在这里为什么还要吃这么多肉?”
他在上海有许多熟人,听说他在这里养病都想来看他,但医生不让会客,不叫他说话。这就引起一些人的误会,还以为他“架子大了”。
他这个人一生好交朋友,从来没有架子,听到这些议论,心里堵得慌。有一次龚澎碰见他,没能说成话。龚澎不了解情况,就在背后开玩笑说司令员现在官大了,都不怎么理我们这些小老百姓了。
陈赓哪会这样?他怕的就是这个,听说后马上要傅涯专程去看龚澎,说明情况,约她星期天到丁香花园来玩。
当时宋庆龄也在上海。她从廖梦醒那里得知陈赓病重,非常着急,很详细地询问他的病情。春节前夕,宋庆龄邀请他们全家到她家里做客。
3月12日是孙中山先生逝世36周年纪念日,陈赓为了表示对这位伟大的革命先行者的怀念和敬仰之情,特地着人送一只花篮到宋庆龄的住所。
宋庆龄十分感激,为此专门写了一封信。
这次到上海,其实存在很大的风险。这之前保健委员会有个报告给中央,说到有些同志如陈赓、林枫等心脏病都比较重,应当严密注视,不能跑远处的。可下面的同志并不知道,觉得上海是个大城市,条件不差,就同意去了。
“工作第一”是陈赓那代人的固有观念,没有什么可以改变它。一到上海,傅涯就拿出许多有关市委的材料来看,想做点准备。
陈赓似乎比她还着急,说:“我没有看到像你这样做干部工作的,做干部工作嘛,就要到干部那里去。”
傅涯说:“市委还没来通知叫我下去。”
陈赓就拿起电话给市委书记陈丕显说:“傅涯来这里是有任务的,你快给她安排吧。”
于是傅涯很快就被安排到徐汇区委去。每天一大早出发,到晚上9点钟左右才能回来。
年3月,陈赓的心脏已接近停跳的边缘,他挣扎着拿来纸笔,给哈军工学院主持工作的领导写信,对调整后的学校工作提出六点要求:
(1)抓思想。
(2)发挥老教授的积极性。
(3)培养更多的青年知识分子,组成科学队伍。
(4)大力抓科学研究工作,要搞出成就来。
(5)要改善教师、学员的生活,不能有丝毫疏忽!
(6)要给教授、教员、学员以充分研究和自学的时间!
傅涯送来茶点和报纸。因为陈赓沉浸在高度集中的思考中,竟迟迟不知道她进来。傅涯站在那里端详着稿纸后面的丈夫,百感交集。
她感到丈夫似乎在一刻刻地变得疲乏衰颓,好像他那宽阔的胸脯压着千斤重负。
小儿子知涯跑进来,叫嚷着:“热,爸爸给我脱衣服!”
陈赓伸手拽住袖口,用力一猛,忽然觉得有一股滚烫的血流正从小儿子炽热的手里涌进他衰老的血管,就像一股沸腾的浪潮先是渗入了他的胸膛,随之又涌向太阳穴。
早晨那只胸中怦怦乱跳的小鸟又出现了:它像是被关在抽掉氧气的瓶子里,不停地撞击着玻璃壁,朝下坠落,扑棱着翅膀跳动,颤抖……
他顿时脸色苍白,大汗淋漓,颓然倒在沙发上……傅涯赶来时,疼痛似乎已经过去。他脸上装出没事的样子,和妻子开起了玩笑:“你来了,欢迎欢迎!”
傅涯在他身边坐下。她不知道他这是第三次心肌梗塞的前兆。
“你累,就早些睡吧!”这晚一直守候着陈赓的傅涯对丈夫说。
他摇摇头,平静地坐着。有时用手托着脸颊,想着心事。3月的上海,阴雨连绵,气温降到了三度。他把身子坐坐舒服,倾听起外面的雨声。
到了夜里,陈赓久久不能入睡。在他那蒙着一层仿佛是月光的苍白的脸上,两只眼睛发出了向前逼视的光芒。在黑暗中,那光芒具有某种特别感人的力量。他侧身凝视着对面床上的傅涯,深情地问:“傅涯,你怎么不看看我?”
傅涯连忙伸手打开台灯,侧转身来,默默地望着陈赓。那灯光的出现,仿佛缓解了他痛苦的心情。看得出来,他此刻所涌现的激动心情,甚至可能比同傅涯第一次会面那天更加激动。
他知道,剩下的时光已经不多了。他就想说话,不停地说话,说出自己的感情和他所经受的一切……
可惜傅涯没有完全意识到——以后想到此情此景,她总觉得无限遗憾。
第二天黎明,天色阴暗,朔风吹得门窗发出怪叫,窗户蒙上一层水汽。
6点多钟,陈赓的前额上面渗出了密密的细小汗珠,剧烈的疼痛折磨着他。很明显,陈赓正在经历他平生最后的一次搏斗,他正在为自己的生存而挣扎。医院打电话。
看到陈赓那痛苦的面容和额角的冷汗,傅涯拿来一片硝酸甘油,塞进他嘴里,可是很快又被他吐了出来。傅涯紧紧握住他的手,焦急地望着他的眼睛。陈赓已经把牙齿咬得咯咯发响,使尽最后的力气挣扎着……
医院的大夫赶来了。
打强心针。无效!
按摩。无效!
做人工呼吸。还是无效!
穿刺。依然无效……
一片静寂。静寂得连窗外寒风折断树枝的响声也听出来了。不知
什么鸟儿长鸣了一声,接着凄厉地啼叫起来。
“首长!”站在近旁的崔护士失声痛哭。
“爸爸!爸爸!”孩子们拥进来,围在床头,叫喊着,撕扯着。
“陈赓!陈赓——”傅涯低声呼唤着,热泪顺着面颊滚滚流下。她一声声地呼唤着她呼唤了千百万次的名字,但这一次他终于没有回答……
她紧紧握住他的手,手在渐渐变凉;她望着他的眼睛,眼睛已经失去了光泽。
公元年3月16日8时45分,这颗将星终于为人民释放了他全部的能量,而过于匆忙地陨落了。
当天,新华社发布了国防部讣告,沉痛缅怀了陈赓光辉的一生。
另一位大将粟裕当时就住在陈赓隔壁,听到消息,急忙往陈赓住处赶,但已经晚了。他受此刺激,原来的脑病加重,竟瘫在地上不能行动了。
对一直保持深厚友谊的宋庆龄,人们是瞒了又瞒,当她终于得到风声,情不自禁地扑倒在床上放声痛哭……
痛失亲人,傅涯陷入了深深的悲痛之中。她望着丈夫的遗像,好像他还在看着她,正在与她交谈。
她四处奔走,寻访当事人,査找材料,撰写出了一篇翔实生动的王根英烈士传略一《报国何计女儿身》,发表在《红旗飘飘》上,这在她为数不多的文章中格外引人注目,足以显出她大将夫人的宽广胸怀。
当陈赓积劳成疾因病去世时,最小的孩子还不到6岁。傅涯顽强地把子女们培育成才。她记着陈赓的嘱托:“孩子们太小,他们不了解他们的爸爸,你要多和他们讲讲我们过去是怎样为共产主义奋斗的。”
她抱病将陈赓因年代久远而发黄变脆、因风吹水浸而字迹模糊了的遗稿进行了初步整理,并委托几位同志进行了加工整理,出版了《陈赓日记》,借以寄托哀思。
“也算是偿还一点自己对他生前照顾不周的心意吧!”傅涯深情地说,眼中早已满是泪花。